從我18歲那年開始,我在紐約市的公立116學校當了四年的國際象棋指導老師,我的學生們既年輕又聰明。一個班級通常有大約15個孩子,其中有6個二年級的孩子是這個班級的核心,他們不但彼此是要好的朋友,而且都對國際象棋的學習有著相當?shù)臒崆?,也正是這種熱情使得他們的調(diào)皮喧鬧顯得微不足道。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很愉快的日子,是我看著孩子們一步步地成長,最終這個團隊成了市冠軍,州冠軍,并在1999年第五屆國家國際象棋錦標賽上獲得了幼兒組排名第二的好成績,更棒的是,班里有兩個孩子還贏得了國家賽的個人獎項。這些年來我從這些孩子身上學到的東西并不亞于他們從我這學到的知識。相比較于那些追逐名利的野心,正是這些孩子們與生俱來的、未被世俗玷污的好奇心打動了大多數(shù)年長于我的強勁的國際象棋競爭對手們。
在我的教學理念中,其中有一個是關于連續(xù)犯下錯誤以后恢復清醒頭腦的重要性,這一點對于所有的國際象棋選手以及他的競爭對手都是很難做到的。犯了第一個錯誤并不會導致什么可怕的后果,但是接踵而來的就像湍急旋渦一樣的第二個錯誤,第三個錯誤,甚至第四個錯誤卻會導致一系列災難性的后果。運動愛好者們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情況,在足球、籃球、棒球等比賽中,由于在心理上優(yōu)勢的轉變而導致比賽輸贏的變換。每當人們談論動力的時候,都把它當成一個實體來說,好像它是一個在賽場上無法預料的選手,從我個人的競賽經(jīng)驗來看,我發(fā)誓它確實是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關鍵是當情緒波動使你變得盲目的時候,你要懂得駕馭情緒波動并且去把前面提到的那位選手引進你的團隊;當你清醒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的時候把它拉回沉著冷靜的狀態(tài)。
對于年輕一些的國際象棋手來說,在充滿了競爭的生活中,旋渦效應占據(jù)著支配性的地位。比賽一場接著一場,初學者在第一個錯誤發(fā)生以后就變得一蹶不振了。稍微年長的熟練選手所犯的錯誤會更加復雜,但是由一個錯誤引發(fā)的新的錯誤卻往往是致命的。想象一下你自己處在如下的情景當中:
你是一名技藝非凡的國際象棋大師,正在進行一場關鍵的比賽并處于優(yōu)勢。在過去的三個小時里,你一直向你的對手施加壓力,步步為營,幾乎把他逼到了無路可退,你讓現(xiàn)場的氣氛十分緊張,你努力尋找那決定性的一刻,要把你的絕對優(yōu)勢轉化成勝利。可是正當這個時候,你無意犯了一個小錯誤,使得你的對手扳平了局勢。其實被扳平了局勢并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是你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情緒,要在這場比賽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前后不同的局勢差異就像一道令人不安的深淵,讓你開始心跳加速。
在比賽中,棋手們總是在不斷地估算各種各樣的變化,根據(jù)他們把當前局勢與之前局勢分析比較出的結果,選擇接受或放棄變化。因此,如果當你正處于優(yōu)勢的時候犯了一個錯誤,卻仍然堅持認為你還擁有優(yōu)勢,那么當你計算一個看上去很平常的變化時,你就會選擇拒絕接受一條思路,而這條思路正是你錯誤地以為它不可能是正確的那一條。試想有一個氣勢下滑的選手,在比賽中拒絕了他本應該接受的變化,并且還憑借空虛的過分自信硬要去爭取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旋渦效應的結果會是如何呢?站在高處來看,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過分迫切地要求贏,結果往往是輸。
作為一個競賽者,我已經(jīng)慢慢理解了輸贏之間的距離是很微小的,有很多辦法都能將勝利從失敗的手里奪回來。所有偉大的選手都深知這個道理。一流的演員經(jīng)常會在表演中忘記一兩句臺詞,但是他們總是能用即興的表演讓一切都回到正軌上來。觀眾們幾乎注意不到這樣的小事故,這是因為表演者十分完美而放松的表演,他們?nèi)缤唑腰c水一般將發(fā)生的錯誤一帶而過,隨即進入劇本寧靜的意境之中。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真正偉大的表演者們能夠把握住那種時刻,讓錯誤為他們所用,用那閃耀著緊迫感和生命力光輝的即興創(chuàng)作演出來提升自己的表演水平。音樂家、演員、運動員、哲學家、科學家、作家,他們都明白,杰出的作品通常都是從小的錯誤中得來的。如果這個表演者完全依賴于絕對完美的或者會一直重復的安全感的話,就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如此這般,一個錯誤能引發(fā)出恐懼、冷漠、半信半疑以及困惑,而這些都將危害到?jīng)Q策的制定。
我時常告訴我年輕的學生們要注意旋渦效應。我教導他們在比賽中,在關鍵的時刻,保持冷靜是可以轉敗為勝的,另外我還教了一些具體的策略給他們。很多時候,孩子們只需要做兩到三個深呼吸,或者在臉上拍點冷水,就可以把那些不好的狀態(tài)都趕走。還有的時候,必須使用更加戲劇化一點的辦法了——假設在一個激烈的對戰(zhàn)回合里我感覺到頭腦遲鈍,這時我就會離開比賽大廳到外面去快跑50米。這個辦法也許在旁人看起來十分奇怪,但是它能像沖冷水澡一樣完全地趕走我的壞情緒,然后在我重新返回賽場的時候,雖然身上汗?jié)窳耍矣謸碛辛艘环輱湫碌男木场?/p>
作為一個年僅18的少年,當時的我還沒想過要完善我的方法論,但是我當時已經(jīng)認為,避免一系列混合錯誤的連鎖反應是具有廣泛應用性的。而之后在我的生命中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驅(qū)使我把這條規(guī)則深深地烙進我的靈魂里。
我有一個習慣,每個星期三都會步行兩公里去公立116學校,一路上我一邊思考有關于課程的問題一邊欣賞這沿途的城市風光。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出神地走在第33街,往東走向?qū)W校的方向。在曼哈頓生活過的人都很清楚地知道,過馬路的時候要仔細看清左右兩邊的路況。有人開著汽車闖過了紅燈,大多數(shù)騎自行車的人都在單行道上逆行,而司機們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要在擁擠的市中心地段躲避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部分的紐約人也早已經(jīng)對警報器發(fā)出的刺耳聲音,高音喇叭的聲音,還有在我們面前僅僅十英尺距離遠的那些飛奔而過的出租車見怪不怪了。世界正常有序地運轉著,然而總有些不對勁的事將要發(fā)生。
我站在那里,被市中心涌動的人潮包圍著,在等紅燈的同時還在想著待會準備跟我的學生們討論的問題。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她戴著耳機聽著音樂,身體不時地隨著音樂輕輕地擺動。我注意到她是因為我聽到了從她耳機里傳出來的音樂鼓點聲。她穿著一條灰色及膝裙和一件黑毛衣,腳上是一雙典型的曼哈頓辦公室職員穿的白色運動鞋。突然,她朝著迎面而來的車流往前踏出了一步。我猜她一定是被這單行道給搞糊涂了。就在她邁出這一步的同時,一輛從天而降的自行車朝她沖了過來,那位騎自行車的人在最后關頭努力剎住了車,盡管如此,自行車還是輕輕地撞上了那個女孩,但是沒有什么大礙。在我的記憶里,時間在那一秒暫停了。這是那個女孩的一生之中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當時如果這個女孩能夠及時退回到人行道上,她就能避開這個小意外而毫發(fā)無傷,然而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女孩轉過頭來咒罵著那個快速蹬著自行車離去的人。
到如今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當時的她,背向車來車往的33街和百老匯,對著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大呼小叫,而正是這個人剛剛奇跡般地剎住了自行車,讓她沒有被撞個四腳朝天。這是一個在我的記憶中被永遠封存起來的畫面。這個時候,一輛出租車從同樣的路口快速地開了過來,把她撞飛了出去,像一條拋物線一樣飛出了近十英尺遠。那女孩狠狠地撞上了一根街燈柱,不省人事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直到救護車和警察趕到了現(xiàn)場,我才繼續(xù)往學校走去,心里祈禱她能熬過這一關。
當我到達了學校,我依然被剛才看見的慘不忍睹的場面給嚇得有點精神恍惚,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渴望,令我想要與我的學生們分享我對這個故事的一些感想。我在講述的時候省略掉了對那個女孩嚴重傷勢的詳細描述,而是采用了一種能夠打動學生們的方式來將生命與國際象棋聯(lián)系了起來,其實這是一個本可以避免的悲劇。我向?qū)W生們進行了詳細分析,那個女孩所犯的第一個錯誤是,她因為走錯了路才拐進了那條車流熙攘的馬路。也許戴著耳機的她完全進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她才一點也察覺不出來事情的突發(fā)性。那位騎自行車的人原本應該成為一個警鐘的。女孩并沒有受什么傷,但是她沒有從這個小事故中機警地做出正確的反應,而是去跟騎自行車的人生氣地理論,就這樣,她的勃然大怒取代了鎮(zhèn)靜的理智。女孩的這些反應驚人地和棋手的旋渦效應互相對應——在錯誤發(fā)生了以后,人會習慣性地呆在之前的情感舒適區(qū)域,可是也會產(chǎn)生一種令人不安的預感,事情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糟糕了。這就如同一個最明智的思想家突然之間陷入了自己與自己的戰(zhàn)爭中,失去了如流水般流暢的思考。我時常在腦海里想象,有兩條線在空間中互相朝著對方的方向平行運動,其中一條線是時間,而另外一條則是我們對于某一瞬間的感知能力。我將雙手比作那兩條線在空中平行運動,給我的學生們做演示。當我們處在當下的某一個時間里,我們正好趕在了時間爆炸性發(fā)展的前面,然而當我們出了差錯并且思想還停滯在過去那一刻時,就會出現(xiàn)這么一個斷層。時間在繼續(xù)流逝而我們卻停滯不前。突然間我們清醒過來又能活動了,我們或者正玩著國際象棋,也或者閉著眼睛正要穿過那條馬路。然后就出現(xiàn)了那輛出租車。我深信,那堂課是我上過的最動人的一堂。
三年后,我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去了位于田納西州的諾克斯維爾參加全國錦標賽。孩子們當時上五年級了,他們是當?shù)貙嵙ψ顝姷囊恢ш犖?。在?lián)賽進行到最后一個回合的時候,我們都對冠軍的爭奪感到身心疲憊。我在聯(lián)賽賽場的場外跟孩子們的家長一起等待。以前假如我沒有參加競賽,我總是會對這樣的大型賽事感覺無關痛癢。但是由于這些年以來,我一直指導這些孩子們下國際象棋,看著他們一個個茁壯成長,成為生氣勃勃的國際象棋賽手,我對于只能在賽場外干坐著等待結果而感到備受煎熬。從這樣的經(jīng)歷中,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當年我的父親堅持認為旁觀者比參賽者更加緊張,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等著我的學生們走出賽場,不管他們會興高采烈,還是垂頭喪氣。伊恩·弗格森出來了,他是一個心思縝密的男孩,經(jīng)常作自我反省,并且對國際象棋有著奇特的天賦。他贏得了那場比賽的勝利,向我跑過來,我們興奮地互相擊掌來慶賀他的勝利。他跟我說:“喬希,我告訴你,我差點就輸了。我走錯了一步棋,輸?shù)袅宋业南?,而我的對手面帶著微笑令我非常沮喪,我拿起了我的后,就在我準備出棋的那個瞬間,我想起了那個女孩和那輛自行車的故事!”
當時伊恩即將要出的那一步棋很有可能會輸?shù)羲暮?,進而輸?shù)粢徽?,然而他突然間記起了在他大約7歲那年上過的那堂課的內(nèi)容。他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拋開所有腦子里的雜念,把意識重新拉回到現(xiàn)實中,讓自己恢復鎮(zhèn)定,就這樣在全國錦標賽上,他贏得了那一場關鍵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