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鞋是琴在臥室的化妝臺上做出來的。更準確地說,她失敗了兩次,才最終成功做出一雙能給自己穿的鞋來。
這項工作從蒂姆·惠蘭開始。蒂姆時不時為各個鞋匠制作鞋楦,內地的木匠必須十八般武藝俱全。琴把自己的一只鞋借給他,讓他在他的木工車間里測量她的腳。他花了幾天時間,用圍籬樹的木頭給她做了一雙鞋楦。她請彼特·弗萊徹幫忙尋找制作鞋底和鞋跟的皮料,他提供了幾張曬干的牛皮,厚度大約適于做鞋底,還有一張用來做鞋跟的公牛皮。最初,襯里是主要的難題,直到有人提議使用幼年沙袋鼠的皮。彼特·弗萊徹出去射殺了一只沙袋鼠,剝下它的皮。由彼特·弗萊徹、阿爾·伯恩斯和當·鄧肯組成的委員會負責在比爾·鄧肯店子背后將其曬干。這項做鞋工作在威爾斯鎮(zhèn)的生活中變得如此重要,琴推遲了去凱恩斯的旅程,一周又一周。
用作襯里的沙袋鼠皮還未完工,所以琴用一塊從小商店買來的白緞子做了第一雙鞋的襯里。從一個旁觀者和辦公室職員的角度,她非常熟悉做鞋的每一個步驟,但她毫無實踐經驗,所以做出來的第一雙鞋糟糕透頂。它們看起來是一雙鞋,但腳尖部分太緊,箍疼了她的腳趾,鞋跟也寬了四分之一英寸。它們還弄疼了她的腳背。緞子襯里很不成功,順著手指流下來的汗把整件工作弄得一團糟。但無論如何,它們總算是一雙鞋,只要有人的腳恰好是這個形狀,還是可以穿上它走路的。
那么丟臉的一雙鞋,她是不能拿下樓去給男人們看的。她開始做第二雙。她讓蒂姆幫忙改一下鞋楦,從小商店買來另一把刀子和一塊小研磨石,再次開工。固化劑方面,她使用小管裝的德克斯牌,也是從小商店買的。
安妮對整個工作過程都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在琴修邊、打磨鞋底或者小心地把濕鱷魚皮放到鞋楦上的時候,她常常過來坐在一旁仔細觀察。“我覺得你真是太聰明了,居然會做鞋。”她說,“它們差不多就跟你能在商店里買到的那些一樣好?!?/p>
第二雙有所進步。琴穿起來非常合腳,但袋鼠皮襯里不平整,還起塊兒。整件工作也還是一團糟,鞋子沾滿了汗?jié)n和指紋。她不屈不撓地開始做第三雙。既然無法裁剪沙袋鼠皮,這一次她把厚度均勻的小塊皮革拼湊在一起做襯里。她大清早起來完成了最后的組裝步驟,因為那時雙手出汗最少。最終成果是一雙水平相當高的鞋子。五顏六色的襯里非常丑陋,不過她可以穿著這雙鞋去任何地方。
她拿著三雙鞋子下樓,把它們拿給門廊上的阿爾·伯恩斯看。阿爾招呼了另外兩三個人過來,康納太太也來瞧了一眼?!霸谟?,鱷魚皮就是這么用的,”琴說,“人們把它們制成這樣的鞋子。很漂亮,是不是?”
其中一個男人說:“你自己做的嗎,佩吉特小姐?”
她笑道:“去問康納太太。她知道我把房間搞得有多混亂?!?/p>
那個男人把鞋子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芭?,老天,”他慢慢地說,“就跟在商店里能買到的一樣好。”
琴搖搖頭?!皼]有,”她說,“其實沒那么好?!彼蛩赋鲂拥蔫Υ谩!拔覜]有合適的曲頭釘和固化劑。整體也很邋遢。我把它們做出來,只是想讓你們看看他們都如何使用從杰夫那里買來的鱷魚皮?!?/p>
“我打賭你可以把它們拿去凱恩斯賣?!蹦莻€男人固執(zhí)地說,“哦,老天,你絕對可以?!?/p>
森·斯莫爾說:“這樣一雙鞋在英國賣多少錢?”
“在商店里嗎?”她想了一會兒,“我想大約四鎊十五先令吧。我知道有四十五先令是制造商的利潤,但還要算上消費品零售稅和零售商傭金。”她頓了頓,“當然了,一雙真正的好鞋子可能比這貴得多。人們說在有些商店里要賣十鎊呢?!?/p>
“十鎊?那樣一雙鞋?哦,老天?!?/p>
杰夫當時正在鎮(zhèn)外沿河檢查他布下的陷阱,所以她那天沒有辦法把鞋子拿給他看。她把鞋子留給男人們拿進酒吧去評頭論足,自己去洗澡。那時她已經發(fā)現(xiàn)了在威爾斯鎮(zhèn)洗澡的最佳去處,是安妮告訴她的。澳大利亞旅館有女士專用的冷水淋浴,但水通常都很熱,因為水箱曝曬于太陽底下。如果想泡個熱水浴,完全有另一個辦法。
從那個鉆頭流出來的水形成一條小小的熱溪,一座小木屋跨溪而建,與鉆頭的距離不遠不近,屋內水溫正好適合洗澡。人們在屋子里修建了一個粗糙的混凝土池子,大得足以并排坐進去兩個人。拿著毛巾和肥皂進屋,把自己鎖起來,就可以在流經池子的水里舒服地洗一個澡。溫暖的流水飽含鹽分,清爽非凡。
琴躺在溫暖的水中,獨自一人鎖在小木屋里。陽光從木縫兒里透進來,在水面跳躍嬉戲。自從她看到杰夫·波科克的鱷魚皮,腦海里就產生了生產皮鞋的念頭。從第一次見我并知道自己繼承了這么大一筆財產開始,她一直深感困惑,有時甚至很苦惱,不知道該如何確定新的人生目標。她的教育背景或成長環(huán)境無法使她從容不迫地過上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她是一個有商業(yè)頭腦的姑娘,習慣勤懇度日。現(xiàn)在她每年有九百英鎊收入,放棄在帕克和利維公司的工作再自然不過,但她尚未找到一份新寄托,來填補生命中因此出現(xiàn)的空白。過去六個月中,她一直在下意識地苦苦探尋,希望能找到值得追求的目標。她唯一真正懂行的工作,是關于高級皮具的——用鱷魚皮制成的鞋、手袋和化妝箱。她確實懂得一點制作和銷售那類皮具的知識。
她躺在這池藥浴般的溫水中,深陷沉思。假設這里有一個小工廠,里面有五個姑娘在工作,工廠外有一個小小的制革廠。她將需要兩臺手動印刷機和一臺旋轉拋光機,那意味著需要供電。她可以置辦一個小小的發(fā)電機組,除非可以從旅館買電。還要有一臺空調來保持工廠涼快,避免姑娘們工作時滿手是汗。做出來的鞋子一定要嶄新干凈,那是至關重要的。
這樣一個工廠能掙錢嗎?她邊躺著洗澡邊默默計算。她發(fā)現(xiàn)杰夫·波科夫平均每張鱷魚皮賣七十先令左右。那是未經加工的皮,她知道帕克和利維要為每張加工好的皮付一百八十先令。據(jù)她所知,修剪和曬干一張鱷魚皮至多需要二十先令的成本,并且是以澳大利亞貨幣計算的。皮革應該會比在英國便宜很多。勞動力也應該更便宜。威爾斯鎮(zhèn)的女性勞動力可能會比佩里維爾的便宜。但還要算上把鞋子運往英國的運費和銷售商的代理費。
她想知道帕克和利維公司會不會替她銷售皮鞋。她知道帕克先生很早就對制鞋業(yè)務興趣冷淡。他們確實也賣其他人的產品——那些由法國公司生產的手提袋,杜克霍·弗夏爾牌。盡管帕克和利維公司自己生產手提包,但也賣別人的……
她想主要的問題不在于工廠本身。在威爾斯鎮(zhèn),勞動力和材料都很便宜,工廠應該是可以開起來的。但她能否將威爾斯鎮(zhèn)的姑娘們訓練成才,生產出品質過硬的一流產品,足以放在邦德街的商店出售呢?那才是真正的問題。
她躺在這池藥浴般的溫水中,深陷沉思。
當天晚上,她照常坐在門廊上的帆布躺椅里,森·斯莫爾向她走來。“佩吉特小姐,”他說,“有時間和我談談嗎?”
“當然了,森。”她說。
“我一直在想你做的那雙鞋子,”他說,“我想知道你能否教教我們的茱迪。”
“茱迪多大了,森?”
“十五歲,”他說,“明年十一月滿十六歲。”
“你想讓她學做鞋嗎?”
他說:“我在想,不管是誰,只要能夠做出一雙真正的女式皮鞋,都可以把鞋子拿到凱恩斯的商店出售。茱迪馬上就到找工作的年紀了。這兒沒有任何可以讓女孩兒糊口的工作。她將被迫像其他姑娘一樣進城。嗯,對她母親來說,那實在是太糟糕了,佩吉特小姐。我們就這么一個女兒——我們有三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如果她像其他姑娘一樣去布里斯班,她母親肯定要發(fā)瘋的。我想,嗯,也許做鞋這件工作她可以留在家里做。無論如何,看來我們能找到你做鞋所需要的一切材料,就在威爾斯鎮(zhèn)這兒?!?/p>
“不包括皮帶扣,”琴思考著說,“我們要設法找到一些皮帶扣?!彼话胧窃谧匝宰哉Z。
她想了一會兒?!吧鞘切胁煌ǖ??!彼f,“你認為那雙鞋很棒,但它們并不好。它們拿不出手。在英國,那樣的鞋子是賣不出去的,高檔皮鞋的消費群體是不會買它們的。我不認為你可以在任何一間一流的商店里出售它們,即使是在凱恩斯。”
“我看著挺好。”他固執(zhí)地說。
她搖搖頭?!八鼈儾恍?。我以前是干這行的,森——我知道一雙符合標準的鞋看起來應該是怎么樣的。我不是說我們不能在威爾斯鎮(zhèn)制造出一雙像樣的鞋子,我很想嘗試一下。但要把這件工作做好,我需要機器、合適的工作臺和手工工具,還有合適的材料。我能理解你關于茱迪的想法,也很想看到她在威爾斯鎮(zhèn)工作。但如果要她獨自應付這件事情的話,恐怕力所不及。”
他敏銳地看著她:“你是在計劃一間工廠之類的嗎?”
“我不知道。假如有人在這里開設一間類似的工廠,你們有多少姑娘可以上下午全職上班——如果每周給五鎊的話?”
“在威爾斯鎮(zhèn)這兒?”
“沒錯?!?/p>
“要滿多少歲你才收?”
她想了想?!拔蚁?,等她們從學校畢業(yè)吧。那是十四歲,對不對?”
“你不會付給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每周五英鎊吧?”
“不。等她們受過充足的訓練,成為熟練工之后?!?/p>
他仔細算了算。“我想你能找到六七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佩吉特小姐。之后還會有更多畢業(yè)生?!?/p>
她把話題轉向設廠的另一方面?!吧藿ㄒ粋€工廠要花多少錢?”
“多大的?”
她四處張望?!按蠹s從這里到門廊盡頭那么長,差不多一半寬?!?/p>
“那是三十英尺長,十五英尺寬。你是指修建一座木屋,就像臨時軍用倉那樣的,有一個鐵屋頂,還有一圈窗戶?”
“就是那樣?!?/p>
他在頭腦里慢慢計算?!按蠹s兩百鎊?!?/p>
“我想我要修一個雙層屋頂和一個門廊,就像海恩斯警察長住的那間屋子一樣。一定要涼快。”
“啊,那會增加成本的。那樣一間屋子,還要有四周環(huán)繞的門廊,要花差不多四百英鎊?!?/p>
“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建好?”
“哦,我不知道。要從諾曼頓買木材。我想蒂姆·惠蘭和他的牧工需要用幾個月時間把工廠建好。”
還需另建樓房用于曬染皮革?!罢埜嬖V我,森,”她說,“這里的人會不會歡迎這么一間工廠?還是會覺得這個念頭有點愚蠢?”
“你是說,如果能讓這兒的姑娘們留下來掙錢?”
“沒錯?!?/p>
“哦,老天,”他說,“他們會不會歡迎?只要能讓姑娘們高高興興地留下來并且有活可干,不管是什么事情,這兒的人都會歡迎的?!彼D了頓,陷入沉思,“姑娘們背井離鄉(xiāng),在這個鄉(xiāng)下地區(qū)很反常?!彼卣f,“我和老媽前幾晚還談論過這件事。很反常。”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斑@事還要好好考慮一下,森?!彼詈笳f。
她乘坐下周三的空中列車離開了威爾斯鎮(zhèn),啟程去凱恩斯。她花了兩天時間才到達,因為空中列車向來就是那么不緊不慢的。飛機下午離開威爾斯鎮(zhèn),經停多個牛場,收發(fā)郵件,并把函授課程遞送給在凱恩斯、鄧巴、米蘭達和萬魯克上學的學生。在最后一抹余暉中,他們于諾曼頓降落,開卡車進鎮(zhèn)過夜。
諾曼頓的旅館跟威爾斯鎮(zhèn)的很相似,但要大許多。琴和一位叫作麥肯齊的男飛行員一起吃飯。飯后兩人一起坐在門廊里。她問諾曼頓是否有制鞋商?!拔蚁霙]有。”他說。他向一位熟人喊道:“泰德,這里有人做鞋嗎?”
泰德?lián)u搖頭。“都是從伯恩斯·菲爾浦公司買的,”他說,“是不是想修鞋?”
琴說:“不是——我只是好奇。這里的鞋子都是從城里進貨的?”
“沒錯,”泰德給自己卷了一根香煙,“我小姨在羅克漢普頓一家鞋廠工作。那兒是很多鞋子的產地。廠名叫萬寧·庫帕,在羅克漢普頓。伯恩斯·菲爾浦公司就是從他們那兒買鞋的?!?/p>
琴問:“您小姨是在這附近出生的嗎?”
“克羅伊登,”他說,“她們父親以前是在克羅伊登開旅館的,但后來關掉了。那兒一家旅館盡夠了。現(xiàn)在就剩下布萊森太太那家?!?/p>
“她沒結婚嗎?”
“誰?埃爾西·彼得斯?”
“就是在萬寧·庫帕工作的那位?”
“她未婚?,F(xiàn)在肯定是個負責人了,手底下有很多姑娘?!?/p>
他離開后,琴問飛行員:“他是誰?”
“他?泰德·霍納。他在這里經營修車廠?!彼浵逻@個名字,以供將來參考。
他們第二天一大早重新出發(fā),飛往凱恩斯。她坐車進鎮(zhèn),去海濱旅館。她發(fā)現(xiàn)凱恩斯是一個繁榮的小鎮(zhèn),大約有兩萬人,坐落在入海口處,非常漂亮。那里有好幾條擠滿店鋪的商業(yè)街,寬闊的馬路中央設有花壇。整個小鎮(zhèn)清一色的木樓房,幾乎都是鐵屋頂。凱恩斯很像她在電影上看到的美國南方腹地市鎮(zhèn),門廊覆蓋著寬闊的人行道,人們可以站在陰涼之中欣賞商店的櫥窗,但它那潑辣明亮的風格幾乎與英國無異。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凱恩斯。
她從那里給我寫信。她在湯斯維爾給我寫了兩封信。在海濱旅館,她收到了我給她寫的信。我想那封信在那里放了有一段時間了,因為她在威爾斯鎮(zhèn)耽擱了一些日子。她寫道:
北昆士蘭
凱恩斯
海濱旅館
我親愛的諾爾:
我昨天到達此地時,收到你二十四日的信,我想我從威爾斯鎮(zhèn)寫給你的兩封信你也已經收到了。真希望我有一臺打字機,因為這將是一封長信。我想我要買一臺便攜打字機,以便將信件副本保存下來——不是說那些寫給你的信,但我開始考慮要在這里做生意了。
首先,非常感謝你告訴我你為喬·哈曼所做的一切。你顯然對他非常友好,如你所知,對他友好即對我友好。你說他花了那么多錢匆忙跑到英國去,只是為了再見我一面,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難以置信。但我想這里的人都是那樣做事的。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澳大利亞人有多么粗魯,但我也可以說:我在內地遇到的人全都像喬·哈曼一樣,很簡單,很誠懇,很真實。
好,然后讓我談一下威爾斯鎮(zhèn)。我不知道當喬·哈曼再次見到我時,是否會依然如此渴望和我結婚。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而人是會變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也依然渴望嫁給他。但如果我們到時不改初衷,他向你描述的威爾斯鎮(zhèn)絕對是真實的。
那里真的是糟糕透頂,諾爾。內地有些地方可以讓人生活得充實愉快,像愛麗絲斯普林斯就是一個很不錯的小鎮(zhèn)。但威爾斯鎮(zhèn)不是其中之一。諾爾,它絕對是最差的。那里沒有任何女士用品,除了一個洗衣盆。我知道一個人沒有某些東西也能生活下去,例如廣播、唇膏、冰淇淋和漂亮的衣服。我就 能過得很好——我在馬來亞時就是這樣過的,但如果連新鮮牛奶和蔬果都沒有,那就有點困難了。我想喬告訴您的一切都是絕對真實的。我不認為任何直接從英國過來的姑娘能在威爾斯鎮(zhèn)生活得開心。我不認為我可以。
而且,諾爾,我不希望看到喬嘗試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他是一流的牛場經理,日后也會做得很好。我向各種各樣的人詢問米德赫斯特的經營情況,所有人都贊賞有加。當然,如果他能廣為游歷,學習其他飼養(yǎng)員的技術,會做得更好,但跟海灣地區(qū)的其他牛場相比,米德赫斯特已經相當不錯了,而且每年都在進步。上一個經理把它搞砸了,他們是這么跟我說的,但喬在那里工作的兩年期間表現(xiàn)出色。我所不愿意看見的是,喬只是因為跟一個不能,或者不愿在他工作所在地威爾斯鎮(zhèn)生活的富小姐結了婚,就嘗試去其他任何地方謀生。
當然了,你很可能會說,他可以在一個好一點的鎮(zhèn)附近找一個牛場,也許就在愛麗絲附近。我不確定那是否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關于這點我想了很多。但即使那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我也不會太喜歡這個想法。米德赫斯特是一個很好的地區(qū),雨水比英國更充沛。作為終身事業(yè),我似乎覺得海灣地區(qū)比愛麗絲附近任何一個地方都更有發(fā)展前途。如果他只是因為我而棄優(yōu)擇劣,我不會感到高興。那對于一個農場經理的妻子來說,并不是一個好開端。
諾爾,你覺得我可以預支五千鎊遺產嗎?你總是試圖強迫我接受的那個忠告,三思而后行,我將恪守它。如果我見到喬·哈曼,而我們仍舊想跟對方結婚的話,我會先等待一段時間,要是我能使他同意。我想先在威爾斯鎮(zhèn)獨立工作幾年左右,再決定是否把自己的人生永遠交付給它。我想看看,自己是否有希望適應那個地方。我想親身試驗一下。我希望看到,即使我是在英國長大的,也能夠在海灣地區(qū)生活得很好,因為那里的居民都是如此正直。
我想嘗試經營一間小型工廠,用鱷魚皮制作鞋子和手提包。我在上一封信里曾經告知。我了解這件工作,在海灣地區(qū)也能輕易找到除了金屬配件以外的所有材料。我今早寫了一封長信給帕克先生,問他如果鞋子質量過關的話,他是否愿意替我在英國出售它們,并請他告訴我,鞋子運抵佩里維爾后,他能為其開出的最高價格。此外,我還請求他給我列一張單子,寫明我開辦一間雇用多達十位姑娘的工廠可能會需要的東西,以及它們的成本,像打包機、帶鉆頭拋光機和奈頓六號的縫紉機,等等。
縫紉機是用于加工皮革的重型機器,是最昂貴的單項。我估計一切項目,包括修建工廠大樓所需的四百英鎊在內,總共要花兩千英鎊左右。但恐怕我的計劃并不僅限于此。如果我要給姑娘們開一間工廠,她們必須有地方消費。我想再開一間賣女士用品的店鋪。
不是大商店,只是一間小店鋪。我想把它辦成一間冰淇淋吧,有鍍鉻的椅子和玻璃面的桌子。我想在那里賣新鮮蔬果,如果實在無法從附近進貨,就從凱恩斯空運過來。在內地,人們很愿意為新鮮蔬果花錢。我還想賣新鮮牛奶。喬將需要養(yǎng)幾頭奶牛。我想賣糖果,還有像唇膏、粉底、面霜和雜志那樣的小東西。
當然了,在此地設店的一筆巨大花銷是冰箱和空調。我想這部分預算至少需要五百鎊,再加上店面和店內陳設——總共需要大約一千兩百英鎊。那會形成大約兩千五百英鎊的資本支出。如果我能預支五千英鎊遺產,就能夠解決店鋪和工廠的庫存問題,雇用五六個姑娘,并且頭一年無須出售任何產品。我想一年后就有盈利了。如果那失敗了,好吧,那就實在是太糟糕了,我所有錢都賠進去了。
我想做這件事情,諾爾。不僅僅是為了喬·哈曼和我,威爾斯鎮(zhèn)的居民都善良正直,但他們的生活太貧瘠了。我想在那里工作幾年,就當作自我磨煉,好讓我在如此富有的條件下,不至于喪失謀生技能。我想,即使沒有喬·哈曼,我也會想做它,但在我和他見面交談之前,我還不能下定決心,并采取任何實際步驟。
所以我想要的是五千英鎊。拜托了,諾爾。如果我想繼續(xù)實行我的計劃,我能夠得到這筆錢嗎?
琴
五天后,我通過航空郵件收到了這封信。我把包含預算的段落用紅色鉛筆標注出來,在頂上做了一點筆記,然后把它送到列斯特辦公室請他看。當天晚一點的時候,我走進他辦公室?!澳憧催^那位佩吉特姑娘寫的信了嗎?”我問道。
他從面前的桌子上拿起它。“是的,我一直在看遺囑。這個自由裁量條款是你自己起草的嗎?”
“是我起草的?!?/p>
他微笑道:“我想它真是一個杰作。你完全可以在它的保護下解凍這筆錢?!?/p>
“那大約占了遺產的百分之九,”我說,“用作商業(yè)投資,她打算親自全職打理它?!?/p>
“立遺囑人并不了解她,是不是?”
我搖搖頭。
“她二十七歲?”
“是的?!?/p>
“我想我們可以讓她拿到這筆錢,”他說,“不然的話,扣留這筆錢的做法太極端了。在你起草的自由裁量條款下,我們完全有權力解凍這筆錢。她似乎是一個很負責任的人?!?/p>
“我想花一天左右好好考慮清楚?!蔽艺f,“在我看來,對于她的計劃而言,這筆資本好像太小了?!?/p>
我把她的信放在一旁,晾了幾天,因為我從不喜歡匆忙行事。經過細致的回憶,我似乎覺得,如果能盡我之力避免琴·佩吉特在這筆投資上虧損,已故的道格拉斯·麥法登先生就不會怪責我。我拿起電話,打給帕克和利維公司的帕克先生。
我說:“帕克先生,這是歐文、達爾豪西和彼得斯律師事務所的斯特拉坎。我相信您收到了琴·佩吉特小姐的來信,她是我的客戶?!?/p>
“是的,沒錯,”他說,“您是她的律師,是不是?她的遺產托管人?”
“是的,”我說,“我也收到了她的信。我在想,也許您愿意與我見面詳談信中所寫事項,帕克先生?!?/p>
“嗯,正合我意?!彼貜偷溃八龁栁乙粡垎巫?,列上她開這個小工廠所需要的東西。我已經把單子寫好了,但還沒有拿到所有的離岸價?!?/p>
我和他約好下周五見面,按計劃,他那時會在倫敦處理其他事務。到了約定的時間,他來到我辦公室見我。他身材矮胖,精神煥發(fā),是一個典型的工廠經理,手里拿著一個棕色包裹。
“在我們開始談之前,”他說,“請先看看這個。今天早上送到的?!彼谖业淖雷由洗蜷_包裹,里面是一雙鱷魚皮鞋。我好奇地拿起一只來看。
“這是什么?”我問。
“這是她給自己做的皮鞋,在這個叫作威爾斯鎮(zhèn)的地方,”他說,“她告訴您做鞋的事兒了嗎?”
我搖搖頭,興趣盎然地細看它們,感覺很新鮮。“她自己做的?親手做的?”
“在旅館房間里親手做的,她是這么說的。”他回答。
我把鞋子翻過來?!白龅煤脝??”
“取決于你如何看它們?!彼f,“如果以能否用于貿易為標準,它們糟糕透頂??催@里,這里和這里?!彼赋霰姸嗖灰?guī)則和粗糙之處,“這兩只鞋甚至都不對稱。但她知道這個問題。不過,一個從未做過鞋的打字員,能夠在沒有任何設備的情況下,在自己床上做出這樣一雙鞋,嗯,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把鞋放下,遞給他一根香煙?!八嬖V您她的計劃了嗎?”
他把從她那里聽到的消息告訴我,我告訴他一些她寫信告知我的內容,我們談了四十五分鐘。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問他:“您實際上怎樣看待她的計劃,帕克先生?”
“我不認為她能成功,”他直截了當?shù)卣f,“實際情況跟她想的不一樣。我認為她對制鞋行業(yè)了解得還不夠,很難獲得成功?!?/p>
我必須說我很失望,但總算知道了真相。“我知道了?!蔽逸p聲說。
“您瞧,”他解釋道,“她沒有經驗。她是一個好女孩兒,斯特拉坎先生,而且很有商業(yè)頭腦,但她沒有制鞋出售的經驗,也缺乏管理經驗,管不住這些姑娘,無法迫使她們?yōu)榱四玫叫剿u命工作。她甚至要面對和英國不同的局面。對她來說,這些澳大利亞鄉(xiāng)下姑娘們就像一大群外國人一樣。她們也許愿意給她干活,但她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工廠——她們對工廠完全沒有概念。她必須一邊自己學習這件新工作,一邊教會其他人。嗯,她做不來?!?/p>
“我知道了?!蔽抑貜偷馈?/p>
“我愿意幫助她,”小個子男人說,“但她要稍微改變一下想法。她再好好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她擁有很多有利條件。我必須說,讀到她在信上說她花七十先令買到了一張未經修剪的鱷魚皮,我驚訝得目瞪口呆。而且還是澳大利亞先令——也就是五十六英國先令吧。這兒每張未經修剪的鱷魚皮要花我一百七十到八十先令,這些年一直是這么貴,我還以為自己撿了便宜!我跟利維先生說,我說,我們就是兩個大傻瓜?!?/p>
“您有什么好建議呢?”我問。
“我是這么想的,”他說,“如果她能聘請一個女工頭,并支付來回路費,我會讓我手下的一個姑娘過去,在她開廠的頭一年替她工作。我有一個干得不耐煩的姑娘——嗯,她至少有三十五歲了。她已經結婚了,但不和丈夫住在一起——分居很久了。她是戰(zhàn)時國土輔助自衛(wèi)隊的中士,有一段時間在埃及服役,所以很了解熱帶國家。她叫阿姬·托普。讓阿姬·托普負責的話,就永遠不會有女孩兒膽敢在店里調皮搗蛋?!?/p>
“佩吉特小姐認識她嗎?”我詢問道。
“哦,是的,琴認識阿姬。阿姬也認識琴。事實上,阿姬昨天來遞交辭職信。我把信還給她,好言相勸了很久。她每幾個月就鬧一次辭職,就像我說的那樣,干得不耐煩了。后來我問她,去澳大利亞跟著佩吉特小姐工作一年怎么樣,她說她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不用再排隊領取那該死的口糧。如果琴需要她,她會出去一年的。她們都很喜歡琴。”
我說:“你能放她走嗎?”
“反正她也留不長?!彼f,“我不想失去她,也許我不會。如果她能去澳大利亞旅行,看見其他地方還不如英國好,可能就會回來,在我們公司重新安頓下來,并打消辭職的念頭。”
我們就此事談論了一段時間。這位女士赴澳期間的路費和薪資總計大概三百英鎊,但在我看來,如果它能幫助這筆投資成功度過開始的幾年,倒也不算貴。帕克先生認為琴對其余部分的估價偏低,但也算不上離譜?!霸诟呒壠ばQ易中,你無法維持高度機械化生產的成本?!彼f,“你必須不斷更新款式。”
關于皮鞋款式,他的建議是,他們可以時不時地通過航空郵件寄送樣本到威爾斯鎮(zhèn),讓琴的工廠依圖生產。他非常愿意替她售賣鞋子?!白⒁?,以我們的價位,我不知道她做不做得來?!彼f,“我會告訴她我們的進貨價,賣不賣由她自己決定。但我必須說,我想嘗試一下跟她合作。因為有管制,在這個國家生產皮鞋已經變得非常困難。而且,人總是希望嘗試點新鮮事物。”
我誠懇地向他表達了謝意,他離開了。我把全部談話內容寫在信中,通過航空郵件寄給琴·佩吉特。我相信帕克先生也會以同樣方式給她寄信。這兩封信寄到后,她并沒有立刻收到,因為她已經南下羅克漢普頓,尋找供職于制鞋廠的埃爾西·彼得斯。她非常節(jié)約地選擇了火車,大約七百英里的旅程緩慢酷熱。直到那時,她才意識到昆士蘭是一個多么地廣人稀的地區(qū)。飛機壓縮了這個地區(qū),去羅克漢普頓的五十一個小時把它重又延展開來。
她找到了埃爾西·彼得斯。這次只持續(xù)了十分鐘的會面是一次徹底的慘敗。她們在鞋廠附近一個咖啡廳見面,琴一提出在海灣地區(qū)工作的話題,埃爾西馬上告訴她不必白費口舌了。埃爾西很不情愿地承認,在海灣地區(qū)開辦事業(yè)可能是件好事,但那與她無關。開弓沒有回頭箭,她是不會回去的。
琴走出咖啡廳,在某種意義上,她感覺輕松了一些,但也深感沮喪。她不會雇用懷有那種心情的人,但她在這位陌生女士身上寄托了許多希望。她很清楚自己缺乏管理經驗。組建工廠的想法萌芽時,困難還沒有那么明顯,但在籌備期間,它們開始接踵而至。她在旅館非常沮喪地過了一晚,次日飛回凱恩斯,仿佛要報復那漫長的火車旅途。她發(fā)現(xiàn)飛機票價格幾乎與火車票持平。
她回到海濱旅館后,發(fā)現(xiàn)我們的信都已經在那里等著她。她的精神也恢復了。她清楚地記得那個憔悴而嚴厲的阿姬,如果阿姬已經準備好要來昆士蘭一年,對實現(xiàn)她的計劃將大有幫助。我想,她在凱恩斯等待喬·哈曼期間,置身于如此多陌生人之中,漸漸開始感到孤獨無助。
她拖延了一段時間才給我們回信,因為在見到哈曼之前,她無法做出任何決定。她過后告訴我們,從羅克漢普頓回來后,住在凱恩斯海濱旅館那三周,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光。每個早晨,她在黎明寒冷的光線中起床,確信她在大大地愚弄著自己,確信自己永遠都無法在這個古怪的國家安頓下來,她和哈曼沒有任何共同點,可能她根本就不應該來見他。聰明的做法是坐下一班飛機飛往悉尼,買一張便宜的船票回英國,那里才是她的歸屬。到中午的時候,女侍者和老板娘那種粗樸的澳大利亞式友好,卻又在她那反復無常的決心里播下懷疑的種子,整個下午像野草一樣瘋長。到晚上,她知道如果自己離開那個國家和那個地方,就會終身錯失某些非常值得擁有的珍貴事物。所以她重新下定決心,一定要耐心等候。第二天早上,整個循環(huán)又重新開始。
當然,從我的信中,她知道了哈曼坐的是哪艘船,很輕易地就打探到了它在布里斯班靠岸的日期。經過謹慎細致的咨詢,她獲悉他必須取道凱恩斯去威爾斯鎮(zhèn),并確知在船靠岸之后,她還要在凱恩斯等幾天,因為他乘坐的船周一在布里斯班靠岸,而飛往海灣地區(qū)的飛機每周只有一班,在周二黎明起飛,兩者永遠接不上。她在威爾斯鎮(zhèn)的時候知道了他會住在凱恩斯的海濱旅館,所以她留在原地等他。
她給他寫信,請布里斯班的航運公司轉交給他。這封信,她寫得很艱難。最后她寫道:
親愛的喬:
斯特拉坎先生寄給我一封信,信上說你在英國的時候去拜訪了他,并說你因為錯失與我見面的機會而深感沮喪??汕傻氖牵乙苍诎拇罄麃喍冗^了幾個禮拜。我會留在凱恩斯等你,希望在你回威爾斯鎮(zhèn)之前可以見上一面。
見面時請不要談論太多馬來亞的事情。我們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讓我們嘗試把它們忘了吧。
你會讓我知道你的動向嗎——你什么時候來凱恩斯?我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
祝安!
琴·佩吉特
她周二早上收到一封電報,上面說他將會留在布里斯班見米德赫斯特的主人斯皮爾斯太太,并于周四飛往凱恩斯。她到飛機場接他,感覺自己像個第一次赴約的十七歲女孩一樣。這種感受真是荒唐透頂。
我想,當空中列車飛近凱恩斯的時候,喬·哈曼肯定覺得忐忑不安。這六年間,他一直把這個姑娘的形象珍藏于心,但他根本說不出她在現(xiàn)實中的模樣。他記憶中的姑娘有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扎成馬尾,垂在背上,末端用小繩子扎起來,就像一個中國女人。她被曬得很黑,差不多和馬來姑娘一樣黑。她的上衣褪了色,破舊不堪,像一件襯衣,下面穿一條廉價棉紗籠。她赤著腳走路,一雙很黑的腳,還經常臟兮兮的。她總是把一個嬰兒背在臀上。實際上,他并不認為她在凱恩斯的模樣還跟那時一樣。想到自己很可能認不出她來,他感到既苦惱又擔憂。不幸的是,她內心的人格光輝,那種令他對她仰慕不已的個性,憑肉眼是看不見的。
他面臨的困難對琴來說是顯而易見的。她也一直在想,她為了他在房間里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不知道他是否能認出自己。她的結論是:他不能。她倒不擔心自己認不出他來,因為他的改變肯定比她小。不管怎樣,他手上有“圣痕”,那是錯不了的。當空中列車在烈日下滑行的時候,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柏油路跑道的白色圍欄旁,等候他的到來。
他一走出飛機,她馬上就認出了他的金發(fā)藍眼和寬肩膀。他焦慮地東張西望,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又滑走了。她盯著他,心想她是否看起來人老珠黃。她看見他用那種奇怪僵硬的姿勢開始走向航空公司的辦公室,心里劃過一絲刺痛——關丹那件事在他身上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以她的智慧,她早料到會這樣,但第一次見到這種步姿時,她還是覺得萬箭穿心。
她離開欄桿,快步穿過柏油路向他走去,喊道:“喬!”他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看。他在尋找一個陌生人,然而眼前這個姑娘,身披輕快的連衣裙,時髦漂亮,怎么可能會是她要找的人?最后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站在馬來亞的馬路上,一臉悲傷,衣衫襤褸,黝黑骯臟,慘遭日本士兵欺負,臉上挨打的地方鮮血淋漓,腳上也血糊糊的。怎么會是同一個人?然后他看見她那個性鮮明的轉頭動作,回憶驀地涌上心頭——那又是土著太太了,是他這些年來一直記在心里的土著太太。
他無法表達此刻的心情。他有點害羞地咧嘴而笑,說:“你好,佩吉特小姐。”
她飽含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道:“哦,喬!”他用手覆著她的手,俯視她的雙眸,然后說:“你住在哪兒?在這里等了多久了?”
她說:“海濱旅館?!?/p>
“真的?我也住在那兒,”他說,“我總是去那兒?!?/p>
“我知道,”她說,“斯邁思太太告訴我的?!?/p>
這里頭有很多他不理解的東西,但他必須先挑要緊的事情做?!拔胰ツ眯欣?,等著我,”他說,“我們可以一起坐車進鎮(zhèn)?!?/p>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她說,“別坐公共汽車去?!?/p>
他們坐出租車進鎮(zhèn)時,她問他:“斯特拉坎先生怎么樣,喬?”
“他很好?!彼f,“我和他一起住了挺長一段時間,在他的公寓里?!?/p>
“是嘛!”她不知道那部分,因為我沒有告訴她。我告訴她的只是最關鍵的少量信息,因為很明顯他們要見面的?!澳阍谟硕嗑茫瑔??”
“大約三周?!?/p>
她沒有問他去英國的原因,因為她已經知道了答案,而且在出租車司機身后深入談論它也不太合適。他的問題也阻止了她發(fā)問:“你來澳大利亞做什么,佩吉特小姐?”
她沒有正面回答?!澳悴恢牢以谶@里嗎?”
他搖搖頭?!拔抑恢浪固乩蚕壬嬖V我的事情,他說你在東方旅游。如果我在布里斯班收到你的信,我會驚訝得目瞪口呆的。哦,老天,真的。請告訴我,你在凱恩斯做什么?”
一絲微笑滑過她的嘴邊?!澳悄阍谟鍪裁??”
他沉默不語,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沒有任何現(xiàn)成的謊話。他們穿過鎮(zhèn)子的郊區(qū),路過教堂?!拔覀冇泻芏嗍虑橐驅Ψ浇忉?,喬。”她說,“等你到旅館安頓下來,我們再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他們默默地坐著,一路到旅館也沒有說話。琴有一個朝門廊開的房間,可以俯瞰大海,遠眺格萊弗頓海角后面覆滿森林的荒山。他們約好,等他洗完澡后在門廊見面。她那時已經知道澳大利亞的一些習慣?!耙灰獊睃c啤酒?”她說。
他咧嘴而笑?!昂冒 !?/p>
她請女侍應多麗絲拿來四瓶啤酒,三瓶給喬,一瓶給自己。大量的冷飲在那個炎熱干燥的地方不可或缺。她感到,必須在四瓶啤酒的幫助下,他們才能敞開心扉對話,第一次在對方面前流露出真感情。這是澳大利亞的一個獨特之處。
她把兩張帆布躺椅拖進她房間外面的陰涼處,啤酒和喬大約同時到達。女侍應離開后,就剩下他們單獨相處了,她輕輕地說:“讓我好好看看你,喬?!?/p>
他站在她面前,細細欣賞她的美貌。他之前在馬來亞見到她的時候,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是這樣一個女孩兒?!澳阋稽c兒也沒變?!彼f,“背傷要不要緊?”
“不怎么要緊,”他說,“不妨礙我騎馬,謝天謝地,但我不能抬重物。醫(yī)院的人告訴我,我永遠都不能夠再抬重物了,我最好別試?!?/p>
她點點頭,把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手上看。她把他的手翻過來,溫柔地捧著,細看掌心和手背的巨大傷疤。他就站在她身旁?!斑@些呢,喬?”
“它們沒事兒,”他說,“我可以抓住任何東西——可以發(fā)動卡車,或者做任何事情。”
她轉向桌子?!昂赛c啤酒,”她遞給他一個杯子,“你肯定渴了吧。這三瓶是給你的?!?/p>
“好啊?!彼闷鹨槐?,喝掉一半。他們一起坐到帆布躺椅上。“請告訴我你們后來怎么樣了。”他問,“我知道你說過不要談關于馬來亞的事情,那真是一個鬼地方。我不想再記起它,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后來怎么樣了——離開關丹之后?!?/p>
她抿著啤酒?!拔覀兝^續(xù)走,”她說,“渚蒲大尉當天就打發(fā)我們繼續(xù)上路了,在——在那之后。我們繼續(xù)沿著東海岸北上,只剩下中士一人做看守。我很替中士難過,喬,因為那件事情使他飽受侮辱。他一直對那件事情耿耿于懷,后來他發(fā)起了燒,并失去了生存的勇氣。他在一個叫作瓜拉德朗的地方去世了,大約在關丹和哥打巴魯中間的一個地方。那是在大概一個月后。”
“那時他是唯一一個日本看守嗎?”他問道。
她點點頭。
“嗯,那之后你們怎么辦?”
她抬起頭?!按撕笾钡綉?zhàn)爭結束,他們讓我們留在原地,”她說,“我們就住在村子里,在稻田里勞動,直到戰(zhàn)爭結束。”
“你是說,在水里赤著腳踩來踩去,種稻米,像馬來亞人一樣?”
“沒錯。”她說。
“哦,老天?!彼艘豢跉?。
她說:“那種生活并不糟糕。我想,比起戰(zhàn)俘營,我更情愿待在那里——一旦我們安頓了下來。戰(zhàn)爭結束時,我們都非常健康。我們開了一間小學校,教孩子們知識。我們還教了一些馬來小孩兒呢?!?/p>
“我確實聽到過一些類似的傳言,”他思考著說,“在南方的朱利亞克里克聽到一個飛行員說的?!?/p>
她盯著他看:“他怎么知道我們的事情?”
“他是1945年時駕駛飛機把你們帶離馬來亞的飛行員?!彼卮鸬?,“他說,你們被卡車送到哥打巴魯,他負責開飛機把你們從哥打巴魯送到新加坡。他現(xiàn)在在跨澳大利亞航空公司工作,飛湯斯維爾到芒特艾薩的航線。那條航線經過朱利亞克里克。我去年五月份在那兒見到他,那時我正在那兒將牲口裝上火車?!?/p>
“我記起來了,”她慢慢地說,“是一架澳大利亞空中列車帶我們離開的。是一個瘦瘦的金發(fā)青年嗎?”
“應該是他?!?/p>
她想了想?!八阏f什么了,喬?”
“就是我跟你說的這些。他說他把你們送到南邊的新加坡。”
“提到我的時候,他怎么說的?”她看著他,眼里泛著笑意。
他害羞地咧嘴而笑,什么也沒說。
“告訴我吧,喬。”她說,“再喝一瓶啤酒,然后有話直說?!?/p>
“好吧。”他說,拿起一個杯子,但沒喝,“他說你是一個單身的女士,土著太太。我一直以為你們所有人都是已婚的。”
“她們都是,除了我以外。那就是你匆忙趕去英國的原因嗎?”
他和她四目相投。“沒錯。”
“哦,喬!那真是浪費錢,你瞧,結果我們還是要在這里見面!”
他跟著她一起笑,喝了一大口啤酒?!昂冒?,我怎么知道你會在凱恩斯出現(xiàn)呢?”他想了一會兒,“那你到底在這兒干什么呢?”他問,“你還沒有告訴我。”
現(xiàn)在輪到她害羞了?!拔依^承了一筆錢?!彼f,“我想諾爾·斯特拉坎告訴過你?!?/p>
“沒錯?!彼蜕频卣f。
“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她說,“我不想繼續(xù)在倫敦郊區(qū)當打字員。后來我想到一個主意,我要為收留了我們三年的瓜拉德朗做點什么。我想給他們挖口井?!?/p>
“一口井?”
她手里拿著一杯啤酒,坐在那里給他講瓜拉德朗的故事,她在那里交到的朋友,還有洗衣房和那口井。接下來就不那么好講了。“挖井隊從關丹來,”她說,“那時我以為你已經死了,喬。我們都是那樣想的?!?/p>
他咧嘴而笑。“我也差不多死了?!?/p>
“挖井隊告訴我你沒死,”她說,“他們說你被送往了醫(yī)院,后來康復了。”
“沒錯,”他說,“我嘗試讓醫(yī)院的人告訴我你們后來的遭遇,但他們說不知道。或者即使他們知道也不會說。我想他們都被那個渚蒲嚇壞了?!?/p>
她點點頭。“我去了關丹。那里現(xiàn)在非常平靜。人們在網(wǎng)球場上打網(wǎng)球,在那棵可怕的大樹下坐著聊天。在醫(yī)院,他們告訴我你曾經問起我們,”她笑道,“你叫我土著太太?!?/p>
他咧嘴而笑?!暗闶菑哪莾簛淼陌拇罄麃唵幔俊?/p>
她點點頭。“是的?!?/p>
“為了什么?”
“嗯,”她尷尬地說,“我想來看看你是否安好。我想也許你還躺在醫(yī)院里之類的?!?/p>
“是真的嗎?”他問道,“你是因為我才來的澳大利亞?”
“某種意義上是的,”她說,“不要想多了?!彼肿於??!凹词鼓闶莻€土著我也會那樣做的?!?/p>
“嗯,讓你來說我浪費錢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他說,“如果你留在英國的話,我們就會順順利利地見上面了?!?/p>
她生氣地說:“哼,我又怎么知道你會跑到英國去,還健康得像只跳蚤一樣?”
他們坐著喝了一會兒啤酒?!澳闶窃鯓觼磉@兒的?”他問,“你先去的哪兒?”
她說:“我知道你以前在沃拉華工作,我想那里的人應該會認識你。所以我從新加坡飛過來,去到達爾文,然后坐公共汽車南下愛麗絲。”
“哦,老天。你去了愛麗絲斯普林斯?你去郊區(qū)沃拉華見湯米·杜維恩了嗎?”
她搖搖頭。“我在愛麗絲住了一周左右,后來通過醫(yī)院的廣播站從杜維恩先生那里拿到你在米德赫斯特的地址。所以我飛去威爾斯鎮(zhèn)——我在米德赫斯特給你寄了一封電報,告訴你我正要來找你。但是,當然,那里的人告訴我你在英國?!?/p>
他盯著她看?!澳鞘钦娴膯幔磕闳ミ^威爾斯鎮(zhèn)?”
她點點頭。“在那里住了三周左右?!?/p>
“三周!”他盯著她看,“你住在哪兒?”
“在旅館里,和康納太太一起?!?/p>
“但為什么是三周?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三個小時就夠受的了?!?/p>
“我必須找個地方待著?!彼f,“如果你跑到英國去了,想見你的人就必須找個落腳處。你回去后,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澳大利亞旅館里滿是這樣的人?!?/p>
他咧嘴而笑?!芭?,老天,我會的。你在那兒都做了些什么?”
“閑坐著,跟阿爾·伯恩斯、彼特·弗萊徹、森·斯莫爾和其他所有人聊天?!?/p>
“你肯定引起了轟動?!彼D了頓,深深地思考這個新情況,“你去米德赫斯特了嗎?”
她搖搖頭。“我一直留在威爾斯鎮(zhèn)。不過我見到了吉姆·倫農?!?/p>
樓下響起了晚飯的鈴聲?!拔覀冏詈孟聵?,喬?!彼f,“如果你遲到了,他們會不高興的?!?/p>
“我知道?!彼闷鸨?,一飲而盡。但他拿著空杯子坐著,一動不動。最后他說:“你覺得威爾斯鎮(zhèn)怎么樣,佩吉特小姐?”
她笑道:“瞧,喬,把佩吉特小姐忘了吧。你可以叫我土著太太或者琴,但如果你還叫我佩吉特小姐,我明天就回家。”
他微微一笑?!昂冒?,土著太太。你覺得威爾斯鎮(zhèn)怎么樣?”
“喬,如果我們開始談這個話題,就會錯過飯點的?!?/p>
“告訴我?!彼f。
她看著他,眼里含著笑意?!拔矣X得那真是個糟糕的地方,喬,”她輕輕地說,“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能夠忍受在那里生活?!彼咽址诺剿”凵希拔蚁牒湍阏務勊?,但現(xiàn)在我們必須下樓吃飯。”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放下杯子?!疤珜α耍彼林氐卣f,“那個地方對于女人來說真是糟糕透了?!?/p>
他們下樓喝茶,同坐一張桌子。喬陷入了深深的憂郁之中。點完菜后,琴說:“喬,你還可以留多久?必須什么時候回米德赫斯特?”
他抬起頭,咧嘴一笑?!爱斘覝蕚浜靡厝サ臅r候。”他說,“我離開了這么久,再多待幾天也不會有什么差別?!彼D了頓,說,“你呢?”
“我只是過來看看你是否平安健康,喬?!彼f,“我想我會南下布里斯班,下周就找船回家?!?/p>
他們的飯來了,喬點了烤牛肉,琴要了冷火腿片和沙拉?!澳銇淼絼P恩斯之后,都做了些什么?”他不久問道,“去看大堡礁了嗎?”
她搖搖頭?!拔胰チ颂肆_克漢普頓,還跟一個白人旅游團去了阿瑟頓高原,在那里過了一晚。我沒去其他地方。”
“哦,老天,”他說,“你一定要看過大堡礁再回家?!彼D了頓,然后說,“你想去格林島過周末嗎?”
她瞟著他說:“格林島是什么樣的?”
“就是一個礁石上面的珊瑚島,”他解釋道,“一個小小的圓形島嶼,大約半英里寬。島上有一個餐館,樹叢中間有一些供人住宿的小木屋。如果你喜歡游泳,那是一個很棒的小地方??梢哉齑┲疽隆!?/p>
琴想,她要好好考慮一下,樹叢中間的小木屋是不是暗藏玄機,但這個提議自有其醉翁之意。他們對彼此幾乎一無所知,有太多地方需要了解,太多話需要談。她穿著泳衣和喬·哈曼在一個珊瑚島上過周末,不管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可以肯定的是,相比在氣氛拘謹?shù)膭P恩斯,他們在那里能更深入地了解彼此。
“我很樂意,喬,”她說,“我們要怎樣去那里?”
他滿心歡喜地微笑了,她替他高興?!俺酝觑埡?,我出去找厄尼,”他說,“他很可能在海茲的酒吧里。他有一條船,我讓他明早開船送我們去那兒。路上需要花三個小時左右,我們最好八點左右出發(fā),趁太陽還不是很猛。我會請他下周一左右?guī)兔Τ鰜斫游覀儭!?/p>
“好的?!彼饬?,“但是,喬——我們實行荷蘭制。”他沒聽懂這個詞?!拔业囊馑际牵愀兑怀痰拇?,我付另一程,我們各埋各的單?!彼麖娏曳磳Α!叭绻荒菢?,喬,我就不去了,”她說,“我會疑心你要對我圖謀不軌?!?/p>
他咧嘴笑了?!疤珜α??!比缓笳f,“好吧,土著太太,我們各付各的錢?!?/p>
他飯后離開,半小時后回到門廊找她。他找到了厄尼,預訂好來回的船,還買了一大籃水果帶去。黃昏稍縱即逝,夜幕很快就降臨了。他們一起坐了幾小時,談論除了威爾斯鎮(zhèn)以外的一切。她了解到很多信息,關于他早年在各個牛場的生活,他在克朗克里及周圍的親戚,他的軍役,以及米德赫斯特?!吧蟼€雨季,我們有三十四英寸的雨。在南方的愛麗絲,有十英寸就算得上是一個好年頭了。我一直想讓斯皮爾斯太太同意在河流的源頭修兩個水壩來蓄水——一個在袋鼠溪上游,一個在干樹膠河上游?!?/p>
“她同意了嗎?”
“她同意出錢?!彼f,“當然了,問題是很難找到人來修。你請不到小伙子過來內地工作。那是個鬼地方?!?/p>
“為什么呢?”她問。她自己就很清楚,但她想聽聽他的意見。
“我不知道,”他說,“他們全都想到鎮(zhèn)上工作。”
她沒有糾纏這個話題,以后有的是談論它的時間。他們談起令人愉快的閑事,她發(fā)現(xiàn)他非常焦急地想回到米德赫斯特去見他的馬和狗?!拔矣幸粭l叫莉莉的小母狗,”他說,“它母親是一條藍牧牛犬,和一頭野狗交配了,所以莉莉有一半野狗血統(tǒng)。它真是一條很棒的狗。嗯,我出發(fā)去英國前,讓它和另一條藍牧牛犬交配,現(xiàn)在應該已經生小狗了,這樣它們都有四分之一野狗血統(tǒng)。野狗和牧牛犬雜交的話,能生出很出色的小狗,但必須減弱野狗的血統(tǒng),不然生出的小狗就很野。戰(zhàn)前在沃拉華的時候,我有一條狗就是有四分之一野狗血統(tǒng)的,它可好了?!?/p>
他告訴她,他的牛場有大約六十匹馴馬和馱馬,但它們與他的關系遠沒有狗那么親近?!肮窌侥翀鲎≌飦?,坐在你身旁,陪你度過晚上的時間?!彼f。她可以想象那個畫面,那些漫長而孤寂的夜晚,那就是他平常所過的生活?!霸趦鹊兀绻麤]有狗,日子都不知道怎么熬下去?!?/p>
十點鐘,他們各自上床睡覺,準備次日一早出發(fā)。他們在她房門前的黑暗中一起站了一會兒?!拔沂遣皇亲兞撕芏?,喬?”她問。
他咧嘴而笑?!拔彝耆J不出你來了?!?/p>
“我想也是。六年真的很長?!?/p>
“實際上你一點也沒變,”他說,“你的內心還跟從前一樣?!?/p>
“我想你說得對,”她慢慢地說,“戰(zhàn)后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老太太,喬。經過了關丹那件事情后,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因為什么事情而快樂起來了?!彼Φ?,“比如說去格林島過周末?!?/p>
“在那兒沒什么可做,”他說,“游游泳,坐玻璃底的船出??瓷汉骱汪~?!?/p>
“我知道。那肯定會很有趣?!?/p>
他們第二天早晨坐上厄尼的漁船出發(fā)了,那是一艘?guī)ы斉锏钠АK麄冊谝黄饣暮C嫔细锣旮锣甑厍斑M了兩個小時。他們在船后拖了一條釣魚繩,釣到兩條顏色鮮艷的大馬鮫魚。一個小時后,他們看到了格林島,海平線上出現(xiàn)了椰子樹的樹頂;再駛近一些,就能看見小小的圓形島嶼,白色的珊瑚沙沙灘把它完全包圍起來。一條長長的棧橋,一直修到珊瑚礁的淺水之上。他們下了船,一起走上這棧橋,停下來看猩紅色和藍色的魚兒在下面的珊瑚丘周圍嬉戲。
島上沒有其他過夜的游客,他們要了兩間綠樹掩映的小木屋。這些小木屋兩端通透,微風習習,有用于保護隱私的簡易窗戶。他們約好馬上在沙灘見面,一起游泳。琴穿上一套新的兩件式泳衣,喬一看見就贊賞不已?!熬拖癞媰阂粯悠?,”他說,“哦,老天?!?/p>
她笑道:“布太少了,都不夠填滿一個畫框的?!?/p>
“太對了,”他說,“但這兒周圍又沒有老古板?!?/p>
“我要小心點,別被曬傷?!彼f,“我敢打賭,在這里游過泳的女人之中,我是最白的?!?/p>
“你的膚色不均勻。”他說。他站著盯著她看,簡直沒有辦法把目光從她的美貌上移開?!安贿^你曾在烈日下曝曬?!?/p>
她的肩膀和雙臂都曬黑了,乳房上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上面是棕色的,下面是白的?!拔以隈R來亞時把紗籠拉到這里,”她說,“在他們挖井的時候。住在村子時,我們常常把紗籠穿得高高的,拉到手臂底下。那樣穿真的非常涼快,還可以保護身體大部分地方不被曬傷。而且也相當?shù)皿w?!?/p>
“你帶紗籠來了嗎?”他問。
她點點頭:“我打算一會兒穿?!?/p>
他們轉身走進海水時,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背部,上面布滿了一道道巨大的疤痕。疤痕扭曲了整個背部,使它看起來皺巴巴的??吹竭@一景象,她的內心涌上一陣深深的憐憫。這個男人已經為她受足了傷害,她絕對不能再傷害他了。他回頭看她,說:“我們到齊膝深的地方就好了,最好不要往深里走。這附近有很多鯊魚?!比缓笏屑毜乜粗f,“怎么了?”
她馬上笑道:“是太陽,”她說,“曬得我都流眼淚了。我真該戴上太陽鏡?!?/p>
“我去給你拿。放在哪兒了?”
“我不想戴了,真的?!彼f,一下子向前猛扎進沙上的淺水處,下到大約兩英尺深的水里,然后翻了一個身,背朝下,甩掉臉上的水?!疤烂盍耍 彼f。他也往前一撲,打了幾個滾,坐在她身旁。珊瑚沙上的海水溫暖宜人。“請告訴我,喬,”她說,“鯊魚當真會游到這么近的地方來嗎?”
“它們會把你扯進剛齊腰深的水里,”他說,“哦,老天,它們會的。我不知道這會兒這兒有沒有鯊魚。問題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馬來亞沒有鯊魚嗎?”
“我想有吧?!彼f,“村民從不走進深過膝蓋的海水,所以我們也沒試過。河里還有鱷魚呢?!彼Φ?,“總之,在熱帶國家,還是在游泳池游泳最好?!?/p>
他們在蔚藍清澈的海水里嬉戲,陽光穿過海面的漣漪,閃閃爍爍地,在他們周圍的珊瑚沙上淌成銀白色的流光?!拔覐奈丛谟斡境乩镉芜^泳?!彼f,“他們把游泳池的一頭修得很淺,是嗎?可以讓人像這樣坐上去?”
“當然了,一頭淺一頭深,深的那頭有跳水板。在澳大利亞這里不也有游泳池嗎?”
“哦,老天。在南方有,像悉尼和墨爾本那樣的地方。我聽說過有些牛場主在他們的土地上修建了游泳池,但像凱恩斯、湯斯維爾和麥基,它們就在海邊上,所以不需要游泳池?!?/p>
“麥克萊恩太太在愛麗絲斯普林斯有一個游泳池?!彼f。
“我知道,他們一兩年前才修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p>
她翻了一個身,背朝上躺著,注視著一只海鷗從小島飛到海上,在熱氣中翱翔?!澳銈兛梢栽谕査规?zhèn)修一個游泳池,”她說,“就這樣任憑從鉆孔噴出來的水在鎮(zhèn)中心白白流淌,實在是太浪費了。你們可以在旅館對面修一個漂亮的游泳池?!?/p>
“那些水并沒有被浪費掉,”他說,“哦,老天。旱季的時候牛就喝它?!?/p>
“即使我們先把水借來灌滿游泳池,也不會對牛造成任何傷害,”她說,“而且它們喝起來會更甜?!?/p>
“如果是你在池里游泳的話,喝起來會更甜一些,”他同意,“但如果是我在里面游,那就不知道了?!?/p>
他最多只讓她在水里泡三刻鐘?!澳銜駛?,”他說,“像這樣的大毒日頭,在海里就跟在陸地上一樣容易曬傷。你的皮膚那么白,要特別注意。”他們從沙灘上起身,走到樹蔭中,坐著抽了會兒煙,然后回到小木屋添些衣服去吃午飯。她發(fā)現(xiàn),在澳大利亞的旅館吃飯必須非常注意著裝。在凱恩斯,即使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男士去餐廳時要是不穿上外套并系好領帶,就沒有人愿意接待他,女士也不會穿著休閑褲去吃飯。
哈曼給她點了一頓清淡的午飯,冷火腿片和水果。他為了能讓她度過一個愉快的周末費盡了心思,令她非常感動。她問道:“喬,為什么像威爾斯鎮(zhèn)那樣的地方沒有新鮮水果?水果在那兒不長嗎?”她一邊說一邊努力想以一種優(yōu)雅的方式吃掉一個芒果。
“芒果長得挺好的,”他說,“我們在米德赫斯特有三四棵芒果樹。鎮(zhèn)上沒有嗎?我還以為肯定有呢。”
“我相信沒有。我從未在旅館里見過水果,其他地方也沒有賣的?!?/p>
“哦,好吧,也許你是見不到水果的。人們似乎并不拿它當回事。在有些地方,所有的行道樹都是芒果樹。如果你在初夏的時候開車經過庫克鎮(zhèn),就會看到沿路種滿了芒果樹。”
“人們不喜歡新鮮水果和蔬菜嗎?我是說,如果不吃它們的話,就會得各種各樣的皮膚病?!?/p>
“對于老人家來說,在園子里干活太熱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他說,“鄉(xiāng)下沒有足夠的人手來種那樣的東西。我們甚至都請不到人到牛場做牧工——我們不得不用三分之二的土著牧工,甚至更多。那里就是人手不夠。他們都不愿意來內地?!?/p>
她思考著說:“愛麗絲斯普林斯有大量新鮮蔬菜?!?/p>
“啊,是的,”他回答,“愛麗絲是不一樣的。愛麗絲是一個很棒的小鎮(zhèn)?!?/p>
飯后熱浪來襲的時候,他們各自上床睡覺,晚飯前再去游泳。晚間涼風送爽,他們走到碼頭邊釣魚。他們抓到一些青嘴龍占,還有三四條紅藍相間的魚——這些閃閃發(fā)光的魚有毒,不能吃,還會蜇人,必須戴上手套來對付它們。厭倦了這項無利可圖的運動后,他們收起釣魚線,一起坐著,看太陽從地平線上的阿瑟頓高原背后落下?!斑@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琴說,“去到一個新國家,原本希望一切都是新鮮的,卻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并不陌生。在英國,遇到晴朗的夏日黃昏,也能看見跟這里一模一樣的日落?!?/p>
“你能在這兒看到很多和英國相似的景象嗎?”他問。
她微微一笑?!霸诟窳謲u上不能。在威爾斯鎮(zhèn)也看不到多少。但在凱恩斯——很多。停在大街上的沃克斯豪爾和奧斯丁汽車,告訴人們買英國貨的政治家,大英北方保險公司,塔特沙爾花格毛料,旅館里收聽《又是那個家伙》的銀行職員。就連街上的報童——‘快來看報紙!’閉起眼睛聽著他們的聲音,就像身在英國。我住在伊令公地的時候,他們天天那樣喊,喊聲一模一樣。”
“伊令是你上班時住的地方吧?在倫敦附近,是不是?”
“沒錯。其實它是倫敦的一部分——倫敦的一個郊區(qū)?!?/p>
“你回國后還會回那兒住嗎?”
“不知道,”她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喬?!?/p>
黃昏的光線斜斜地照下來,風平浪靜,他們一起坐在碼頭,看著海那邊的日落。她希望他能夠循著她的話追問下去,但他沒有,她深感失望。除此之外,她對他還懷有更多期望,但并無一個得以實現(xiàn),她開始覺得心煩意亂。她原本還期望自己整個周末都要刻意防范著他,譬如說,像抵御入侵者一樣,但到目前為止,事態(tài)仿佛完全在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喬·哈曼對她的行為無可指責,他并沒有試圖吻她,甚至不曾制造與她發(fā)生身體接觸的機會。如果不是他確實去過英國,不為別的只為去找她,她很可能會認為他對她根本毫無興趣。那天結束的時候,他的坐懷不亂令她深為擔憂。他已經為她遭受了太多痛苦。
他們回屋睡覺的時候,事情并無任何好轉。她情愿被吻,在安靜的夜色中,在婆娑的棕櫚樹樹影下,但喬沒有這么做。他們用最循規(guī)蹈矩的方式互道晚安,甚至連手都沒有握一下,然后各自回屋,就像那些恪守禮節(jié)的老古板一樣。琴醒著躺了一會兒,焦躁不安,苦惱不已。她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會在格林島上取得某種感情上的進展,但如果事情就這樣發(fā)展下去,他們下周一就會一無所獲地離開。那樣的話,她就不得不南下布里斯班坐船回家。沒有任何借口去做任何其他事情。這個想法簡直讓她無法忍受。
她知道她的英式做派對他來講很陌生,他不可能知道她有多么愿意讓自己融入他的昆士蘭式生活。另外,也許她的錢成為了兩人之間的障礙。她不認為一個男人會真誠或誠懇到在娶一個有錢的女士時猶豫不決,但這筆錢也可能使他對她望而卻步。她有一種感覺,她這個陌生的英國貴小姐,和一個來自凱恩斯的澳大利亞姑娘有著天壤之別。如果喬·哈曼對一個來自凱恩斯的姑娘如此感興趣,這個姑娘早就已經和他同床共枕了。然而他甚至都還未曾吻過她。
她躺了很久,難以入寐。
第二天也并無任何進展。早晨空氣涼爽,他們在清澈得不可思議的海里游泳。退潮時,他們走到礁石上,去看色彩繽紛的珊瑚。他們坐在一艘用玻璃做底的船上,劃著它四處轉悠,觀賞五顏六色的魚兒,兩人中間一直隔著足足有六英寸的距離。吃飯的時候,他們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談夠了無關痛癢的話題??酥谱兂梢环N負擔,當他們兩人似乎都無話可說的時候,那漫長的沉默顯得相當尷尬。
傍晚的光線柔和溫暖,他們決定到環(huán)島的沙灘上散步。她把他留在她的小屋門前,說:“給我?guī)追昼姇r間,喬。我不想穿著這條連衣裙在沙灘上散步?!彼哑渲幸粔K窗簾拉起來,把自己遮住。換衣服時,她想他們就剩一天時間了,有那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但他們甚至還沒開始進入正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是為了喬,冒點險還是值得的。
她在昏暗的光線中走出小屋的時候,他轉過身來。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馬來亞。她又穿著那條褪了色的舊棉布紗籠,或者是一條很相似的紗籠,拉得很高,在手臂下打一個結。她棕色的肩膀和棕色的手臂露在外面。她光著腳,頭發(fā)垂下來扎成長長的辮子,尾部用一條小繩子扎起來,就像在馬來亞的時候一樣。她不再是那個陌生的英國貴小姐,她又變回了土著太太,這些年來他一直記在心里的那位土著太太。她很羞澀地走向他,把雙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說:“這樣是不是好一點,喬?”
她永遠無法非常清楚地記得接下來五分鐘發(fā)生的事情。她站著,被他的手臂緊緊擁抱著,他發(fā)狂地吻她的臉、她的脖子和雙肩,一邊用手撫摸她的身體。在橫掃全身的激動和興奮中,她知道,從未有任何人比這個男人更想得到她。她站在他的雙臂中,并沒有抵抗,她從沒想過要掙扎或者逃走。但是過了一會兒,當她得以喘口氣說話時,她說:“哦,喬!屋子里的人會看見我們!”
她意識到的下一件事情,就是他們已經在她的小木屋里了。她永遠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進去的,但過后想想,她得出了結論,他肯定是把她抱了進去。這時發(fā)生了另一件讓她擔心的事情。如果不亂動,在胸部上方用一個緊結扎起來的紗籠可以整天都保持在合適的地方,但它抵擋不住活力四射的男性力量。她可以感覺到它漸漸松開并往下掉。她身上沒穿任何其他衣服。
她仍然順從地站在他的手臂中,被他的吻窒息,她想,這就是它了。然后她想,這件事情總有一天要發(fā)生的,我很開心對方是喬。然后她想,它不是他的錯,是我引誘他的。然后她想,我必須坐下來,或者怎么樣,要不然就會一絲不掛了。想到這里,她往后一撤,從他的手臂里逃了出來,坐到床上。
他跟著她坐下,笑著,她一邊試圖把紗籠拉起來,并用手遮著雙乳,一邊含笑望著他。然后她又落入了他的雙臂,他不讓她把紗籠穿上。然后他很直白地說:“你介意嗎?”
她伸出右臂,環(huán)著他的肩膀,溫柔地說:“親愛的喬,如果你想要的話,我不介意。但如果你能夠等到我們結了婚再說,我會更加樂意。但不管你現(xiàn)在做什么,我都一樣愛你。”
他俯視著她,看進她的雙眸:“再說一遍?!?/p>
她把他的頭拉到自己面前,吻他。“親愛的喬。我當然愛你。你以為我來澳大利亞是為了什么?”
“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當然愿意嫁給你?!彼痤^看著他,眼里充滿深情和笑意,“所有看見我們現(xiàn)在這副樣子的人都會說我們已經是夫妻了?!?/p>
他咧嘴而笑。他現(xiàn)在更加溫柔地抱著她?!安恢涝谀阊劾镂沂莻€什么樣的人?!?/p>
“我要告訴你嗎?”她拿起他一只受過傷的手,輕撫巨大的傷疤,“在我眼里,你就是那個我想嫁給他,并且為他生小孩的男人?!奔喕\似乎已經滑落到她的腰部,但現(xiàn)在那已經不重要了?!拔业垢樵傅葞讉€月,把我們的生活先安排一下,喬?;橐鍪且患笫隆T谖覀兘Y婚之前,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做的。但如果你說我們等不了了,那我明天就跟你結婚,或者今天晚上?!?/p>
他溫柔地把她拉過來,吻她的指尖。“我可以等。我都為這一刻等了六年了,我可以再等一陣子?!?/p>
她輕柔地說:“可憐的喬。我會試著把事情弄得容易一些。我不會把你逗急的。我今天這樣做真不應該?!彼龔乃氖直壑谐槌錾韥恚鸭喕\拉上,裹住身體。“請出去等一會兒,我要多穿點衣服。”
他說:“你不需要那樣做。我不會做任何事情,除了不時吻吻你。今晚就這樣吧,就當這兒是馬來亞。”
“只限今天晚上。”她說。他們不久走到沙灘上,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緊緊擁抱著對方。“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如此開心?!彼f。
半小時后,她說:“喬,我們現(xiàn)在都很累了,是時候上床睡覺了。我們有太多東西要談了,但最好留到明早再談。今晚我只想跟你說一件事。只要你覺得你一刻也不能等,你來告訴我,好不好?如果你那樣來找我,我保證我們馬上就結婚,或者更快?!?/p>
他溫柔地說:“我可以為你等很久很久,在這之后。”
“親愛的喬。我會盡我所能不讓你久等的?!?/p>
她太累了,所以回到小屋后沒有點蠟燭,而是倒在床上,像個馬來人一樣松開紗籠,幾乎馬上就睡著了。第二天,她在晨光中醒來,躺著回憶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感到出奇地高興。最后,她覺得他們兩人之間的事終于走上了正軌。太陽升起時,她起床跑去小心翼翼地窺探喬的小屋和餐廳。到處都沒有一點人的動靜,所以她穿上泳衣,到海里洗了個澡。太陽升起后,她躺在淺水中,發(fā)現(xiàn)身上有一些瘀痕。她回憶起自己是如何驚險逃脫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命運。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小屋,穿上連衣裙,走去餐廳。餐廳開著門,但里面沒有人。她把水壺放到油爐上,泡了一壺茶。她拿著一杯茶去喬的小屋,小心地往里窺探。
他穿著一條短褲躺在床上,還未睡醒。她在那里站了幾分鐘,看著他睡覺的模樣。因困擾而生的皺紋已經從他臉上消失,他安穩(wěn)合目而睡,像個小男孩兒。他背上的疤痕兇狠地凸出來,與這張?zhí)耢o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深情地看了他一段時間,知道自己在未來幾乎每一個早晨都會看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個想法令她很高興。
她挪了一下位置,放下杯子。當她再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睜開了眼,也在看著她?!霸纾瑔?,”她說,一邊想她是不是應該像只兔子一樣逃之夭夭,“我給你泡了一杯茶。”
他用一只手臂撐起身來。“請告訴我,”他說,“我以為昨天發(fā)生過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嗎?”
“我想是的,喬,”她說,“我想那肯定發(fā)生了。我渾身上下都是瘀痕?!?/p>
他伸出一只手?!斑^來,讓我吻吻你?!?/p>
她后撤了?!跋攵紕e想。你先起來洗個澡,穿好衣服,到時我會給你一個吻?!?/p>
他笑道:“你不去洗澡嗎?”
“我洗過了,”她說,“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已經起來了,磨蹭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我下去看著你洗。”
他問道:“你睡得好嗎?”
她點點頭?!跋窀绢^一樣?!?/p>
“我也是?!彼麄冃挠徐`犀地一笑。“給我?guī)追昼?,我馬上去沙灘?!彼谏匙由?,在他洗澡時和他聊天。然后他上來去刮胡子,不久就穿上一件干凈的襯衣和干凈的卡其色休閑褲來到琴跟前。她走進他的雙臂,給了他一個吻。然后,既然不見有任何早飯的動靜,他們緊緊偎依著,一起坐在沙灘上,在清爽的晨風中綿綿不絕地談著話。他們現(xiàn)在找起話題來毫無困難,即使相對無言,也覺親密無間。
吃過早飯后,他們坐著喝最后一杯咖啡,一邊抽煙,他說:“我一直在想,一等斯皮爾斯太太找到另外一個經理,我就離開米德赫斯特。”她愕然地聽著。接下來是什么?“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個用于育肥的牧場,在阿德萊德北邊,在馬拉拉、哈姆利布里奇、巴拉克拉瓦,或者其他類似的地方,在愛麗絲斯普利斯的鐵路沿線上,離屠宰場不是很遠,那就符合我的理想了。我想我們能找到那樣一個地方,離城市大約五十英里,以便隨時進城。”
她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這需要慎重應對。“你為什么想這樣做,喬?米德赫斯特有什么不好?”
“它離任何一個地方都太遠了,”他說,“也許對一個單身漢來講沒問題,但對一對夫婦來講就不行。阿德萊德現(xiàn)在是一個很棒的城市。我是昆士蘭人,但我喜歡阿德萊德多于布里斯班。我沒去過悉尼和墨爾本,但阿德萊德是一個很棒的城市,哦,老天。有一條又一條的商業(yè)街,還有有軌電車、電影院和舞廳,它也是一個漂亮的地方,背后有山脈,還有葡萄園,里面種的葡萄用來釀酒。如果我們能在阿德萊德附近找到一個農場,就能過上很棒的生活?!?/p>
“但是,喬,”她說,“那是你想要的工作嗎?只是從內地把牛買來進行育肥?我聽著覺得太無聊了。你是不是受夠內地了?”
他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后跟輾滅?!坝行┑胤竭m合單身漢,有些地方適合已婚的人?!彼f,“結婚后,人必須做出一些改變。”
他們中間隔著早餐桌,對于這一份新建立的親密關系而言,這個距離太遠了。她無法在不觸碰他的情況下處理一件這么嚴肅的事情?!白屛覀兂鋈フ劇!彼f。于是他們走出餐廳,在沙灘邊緣的樹蔭下找到一塊滿是沙子的草地,在那里一起坐下?!拔也徽J為那是對的,喬,”她慢慢地說,“我認為你不應該只是為了要娶我就離開內地?!?/p>
他向她笑道:“海灣地區(qū)沒有適合女人住的地方,”他說,“除非她是在內地出生并長大的,有時候這樣也不行。我見過一些從英國來的已婚夫婦試著適應內地的生活,但從來沒聽過有成功的。內地的生活跟英國太不一樣,太艱苦了?!?/p>
她慢慢地說:“我知道不一樣,也很艱苦。我在威爾斯鎮(zhèn)住了三周,喬,對它有一些了解?!彼跗鹚氖?,在自己雙手間輕撫那巨大的傷疤?!拔抑滥愫ε率裁?。你害怕像我這樣一個直接從英國來的女孩兒在內地會過得不開心,喬。你害怕我會焦躁不安,開始找借口離開,住在城市里,為著牙醫(yī),為著商店,還有那一類東西。你害怕,如果我們在米德赫斯特開始我們的婚姻,你會把我逼得太苦,然后我們的婚姻就會出問題?!?/p>
她抬起雙眼望著他。“你害怕的就是這個,是不是,喬?”
他看著她的眼睛?!皼]錯,”他說,“一個男人沒有權力讓一位英國姑娘住在像威爾斯鎮(zhèn)那么糟糕的地方?!?/p>
她笑道:“不僅是英國姑娘,喬。就連澳大利亞姑娘,生在威爾斯鎮(zhèn)的姑娘們,也不惜背井離鄉(xiāng)地逃離它?!?/p>
他咧嘴而笑。“沒錯,如果連她們都不能忍受它,你又怎么能呢?”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彼伎贾f,做人要誠實?!八泻车貐^(qū)的鎮(zhèn)子都一樣嗎?”
他點點頭?!爸Z曼頓大一點,有三個酒吧,而不是一個,還有一個教堂。”
接下來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拔矣幸稽c恐懼?!彼詈笳f。
他執(zhí)起她的手。他們的新生活仿佛觸手可及,她卻心懷畏懼,真讓人發(fā)瘋。她昨天晚上真是勇氣可嘉?!翱謶质裁矗俊彼麥厝岬貑?。
她說:“我害怕你換工作?!彼D了頓,說,“我覺得你的想法完全行不通。一個男人怎么能因為自己的妻子無法忍受他能忍受的生活,就嚷嚷著要換工作呢?你習慣了在一塊大約兩千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工作,喬,時不時趕著馱馬消失三個禮拜,但從不離開你自己的土地。像你這樣的男人,在一千英畝地上能做什么?”
他虛弱地咧嘴而笑。她點到了他的痛處。“我相信我會很快適應的。”
“我知道你行,”她輕輕地說,“你甚至可以做得非常好。但離開了海灣地區(qū)之后,你永遠不會真正感到滿足。電影院,或者一條又一條的商業(yè)街,又或者是舞廳,都無法彌補這種落差。當我們偶爾吵起架來——我們會吵架的,喬——你就會想起過去在海灣地區(qū)的生活,想到你是怎樣為了我而放棄了它,我知道你會怪在我的身上,那我們之間就會一直心存芥蒂。那才是我害怕的事情,喬。我想我們應該留在海灣地區(qū),你工作的地方?!?/p>
“你剛剛才說你不能忍受威爾斯鎮(zhèn)?!彼棺h道,“伯克敦和克羅伊登——嗯,它們都一樣的。”
“我知道,”她體貼地說,“我有點前言不搭后語,是不是?開始我說我不能忍受在那樣一個地方生活,然后又說你不應該有去任何其他地方生活的念頭?!?/p>
“沒錯,”他既困擾又苦惱,“我們要試著想辦法解決它,看看怎樣對我們兩人都合適?!?/p>
“只有一個辦法,喬?!?/p>
“是什么?”
她向他微笑道:“我們要做點什么來改變威爾斯鎮(zhèn)?!?/p>